孟子说过,“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世人多知晓,而殊不知这句话前面还有一句“登东山而小鲁”(《孟子·尽心上》),东山者,又称“东蒙”,即今山东临沂之地的蒙山也。为鲁地第二高峰,称之为“岱宗之亚”。泰岳我登临不止一次,而堪与泰岳相伯仲的蒙山却素昧平生。今夏有幸登临,一览蒙山,却是云雾渺渺,雨色潇潇,别有情愫。
古人雨中登山者绝少,查李白、杜甫、苏东坡等游蒙山的诗,大都是秋高览胜,晴空如洗,正好放眼四顾。或春日叠嶂树海,青翠欲滴,披襟解衣,养目怡情。苏东坡登临蒙山的诗句“不惊渤海桑田变,来看龟蒙漏泽春”,我不是考据家,看来也不是遇雨之作。古人有听雨之雅,也只可临轩,而非湿衣登临。清代康熙和乾隆皇帝,风雅自衿,跸痕所至,都写过赞美蒙山的诗,如康熙的《蒙阴晓雪》、乾隆的《望蒙山雪色》,以万乘之尊,当然不会踏雪登山,何况诗题已明标“望”字。可见雪雨之季,不宜登高。
上午自北京登车前,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下午到蒙山,只见暮色沉沉,阴云欲雨,看天气预报,到达当日是“夜间阵雨”,明后日白天均是“小到中雨”。心中思忖,遇雨还能登山吗?友人热情为之洗尘,席间告之:此地遇数十年未有之大旱,农民盼雨望之如云霓。心中又有些惭愧,不禁口占了一首小诗:
蒙山遥望笼阴云,
暮色轻樽先洗尘。
我欲登临犹惧雨,
农家引颈盼倾盆。
次日,果然雨色阑珊,在细雨中登临龟蒙。这是蒙山最高处,所以登上绝顶,摩挲千米断崖上的“蒙山极巅”碑,踌躇六百年烟雨中的卧松,盘桓凝视观鲁台前的“孔子小鲁处”,固然“所处益高”,虽不闻弦歌四起,却也“所见益大”——雾色苍茫,混沌环绕,不辨青山妩媚,不辨九州巍然。雨色如帘遮望眼,蒙山沂水可见乎哉?孔夫子当年据说不止一次登临,未曾记载他遇雨而叹。他望见了千山万壑、云海低垂、天地一色、万物仰止,他发出过哲理般的感叹吗?如果他是在雨倾如注或细雨潇潇中,他会有何感慨?子登东山而小鲁,“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子在雨中呢?会怜悯“民生之多艰”吗?还是会欣喜雨润苍生?
雨,细细,人,徘徊;登高望远,情怀难止,雨中的蒙山,几许幽渺,几缕哲思,使人又生几许旷达,几多情怀。《蒙山文化丛书》的“编者寄语”说蒙山“兼有泰山之雄壮、黄山之秀美、华山之险峻、雁荡山之奇绝”,而雨中的蒙山原来还如此多情,蒙山的雨原来还蕴含如此哲思!
蒙山还是鬼谷子的出生地,有鬼谷子洞、鬼谷子峪、鬼谷子讲堂、智慧府等等,行色匆匆,只抽暇曾往大洼景区龙王河左岸鬼谷子村一游,树影婆娑,微风轻拂,想象不到纵横捭阖、神出鬼没的鬼谷子是否能够呼风唤雨?蒙山间还有一座雨王庙,蒙山万寿宫也设有雨王殿,供奉着风伯雨师和雷公电母。《风俗通议·纪典》说风伯“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养成万物,有助于人”。当地的习俗逢旱季要祀拜雨王,求雨保五谷丰登。过去说“民生多艰”,含义其实极其深刻,辛辛苦苦种下庄稼,一旦大旱之临,必然颗粒无收!雨在诗人的眼中固然多情,但在不知子曰诗云的百姓心中却是如救命仙丹。不要苛求百姓愚昧,雨中登山几曲回肠者会与求雨润田禾的百姓等同身受吗?古人说人生四大幸事第一便是“久旱逢甘雨”,可见雨在古人心中的重要性!在雨王庙前久久伫立,心中顿生感慨!
在游览蒙山龟蒙顶西北侧的元代古刹明广寺时,一时雨急,心中甚喜,那卧碑上潇洒飘逸的明人“鹿野苑”楷书大字,那汩汩涌流清可鉴人的碧玉泉,那枝叶繁茂遮如穹盖的银杏,那据说早春繁花胜雪的白玉兰,都被贵如油的雨水洗涤得清亮光洁,情韵盎然。梵音的落花缤纷,也不如及时雨金贵!我即赋了小诗一首:
合围银杏叶纷繁,
鹿苑残垣出碧泉。
莫道古兰花似雪,
潇潇润雨胜音梵。
喜雨之余,询问陪同者,此雨不小,可缓旱情否?答曰:尚不足,当地百姓说雨水入土“四指”深,才好。其实,经查史料得知:四五十万年即有“沂源人”生存于蒙山,按地质年代属更新世中期,若按考古学划分属旧石器时代,那时的气候是温暖而湿润的。桑田沧海,已不复润泽矣!
蒙山数日,雨时断时续,淅沥而不止。细雨中游览亚洲唯一原生钻石矿山公园,凭吊孟良崮战役纪念碑,都会产生穿越时空的思绪。蒙山历史文化厚重,人文景观星罗棋布,十天半月大概也欣赏不尽。蒙山在酝酿新一轮的景区大开发。工人们冒雨在翻新通向蒙山顶的盘山路……将来也许蒙山又会以新的面貌展现给世人。权威专家将开发蒙山旅游风景区的利弊阐述得极为通透,我当然佩服之至。可是,想起蒙山的雨,想起老区百姓盼望改变生存现状的急迫心情,我真想大声说:为了让老区百姓尽快富起来,会原谅不可避免的少许急躁、少许盲目吧?
神州无处不飞雨,而蒙山雨却似乎令人不胜依依。诗圣杜甫是有悲天悯人之心的,他曾与李白同游蒙山,写下“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他只在深情吟哦与李白的手足般友谊。他没有遇见雨,大概也不是在旱季,否则他会留下何等大发感慨的诗章呢?而今我亦东蒙客,归来之后却时常会产生丝丝缕缕的眷恋……
“蒙山高,沂水长”,蒙山雨,念人肠……
(编辑:黄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