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教视点

当前大学文学教育何为

——兰州大学文学院院长程金城教授访谈

晏杰雄:您认为文学教育的内涵和功能是什么?对当前中国大学文学教育的重要性您如何认识?

程金城:中国大学的中文系或文学院曾经有过辉煌的阶段。而在今天,进入文学院的新生需要解惑答疑的第一个问题却是:文学有什么意义?在当今的社会背景下,学文学有何价值?这不仅仅是个学理问题,而且是个社会认知问题。因为我们处在一个文学异常繁荣而文学含义多样、价值多元的时期,也是文学作为专业备感疑惑的时期。

冯友兰说过,“意义发生于自觉与了解。任何事物,如果我们对它能够了解,便有意义,否则便无意义。了解越多,越有意义,了解很少便没有多大意义。何谓‘自觉’?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事情,便是自觉。”将这番论述加以延伸,是否可以这样说,当今对文学及人文学科意义的疑惑,首先在于对文学缺乏真正的了解,或者说有意无意忘记了关于文学和文学教育的常识。也就是说,在科技高度发达、全球化浪潮波及世界的今天,人们仍然需要了解文学。而对从事文学专业的人来说,还需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亦即对文学的“自觉”。

什么是“文学”,其定义多样,也在不断变化中,但是人类对文学的需求却几乎与生俱来。还在人类幼年睁眼看世界的时候,我们的先民就用想象和以己度物的方式来解释世界,并试图把握世界。那个时候,人类的想象力异常发达,人人都有“诗性智慧”。
他们以自身的生命感悟来解释万物,描述世界的创造和人类的诞生。在他们的眼里,自然节律,四季变化,地理天象,风云雷电,一切皆有生命,也有形迹可循和生老病死乃至情感欲念。于是,他们试图通过特殊的方式和神圣的仪式来左右自然以利于人类更好的生存和发展,于是,就诞生了后来称之为“神话”的最早的叙事与抒情。神话是人类童年的百科全书,也是哲学、宗教、甚至科学的萌芽,当然也是最早的文学创作,它无可争辩地成为文学史的“第一章”。人类正是利用想象和创造意象来解释世界,解决因为无法把握自然的力量和克服人自身的生理“匮乏”而产生的疑惑、恐惧、焦虑、绝望等等精神和情感问题,并建立精神家园和“诗意”世界,以寄托希望、安顿灵魂与表达理想。进入文明社会之后,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愈来愈丰富,但文学作用于人的情感的功能却始终未曾改变。人类能够满怀希望地健康地走到今天,而不至于因精神抑郁和情感纠结而导致毁灭,其中以诗意想象和情感表达为特质的文学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今天,人类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神话传说中的“开天辟地”、“追日奔月”已经成为现实,科学技术的发展超出了人们的预想;电子技术无孔不入,网络信号铺天盖地,人人几乎都变成了神话传说中的“千里眼”、“顺风耳”;技术助长“人欲”,于是有的人跃跃欲试想做上帝来“克隆”人,有的人想在外层空间建立自己的“乌托邦”、“桃花源”。
可是,这些都并不能克服人类与生俱来的以及新产生的疑惑、焦虑甚至恐惧和绝望等等精神和情感问题,人类依然需要心灵的安顿和情感的寄托,需要克服匮乏感和寻找价值感,也就是说,人类依然需要文学,或者说更加需要文学。文学可以抒情,可以叙事,可以置入真理,可以书写历史细节和揭示人性深度;文学可以想象、虚拟、超越现实,可以天马行空、放逐心灵、神与物游;文学可以赋、比、兴、观、群、怨,可以缘事缘情而发,可以是“苦闷的象征”,也可以是“解脱之道”,可以是“经国之大业”,也可以是“消遣游戏”;文学可以审美,可以颂扬,也可以审丑,可以批判,可以嬉笑怒骂;文学可以窥意象而运斤、化情思为景物,也可以穿越、玄幻、诡异……文学有无限的表现空间和表现方法,可以创造无限的情感世界和“心理事实”。而这也许就是莫言所说的无用之大用。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艺术创造是人类的天性。文学与人类相伴而行,只要人类还有情感和心灵需求,人类要借助文学抒情表意,文学就不会消亡,也就需要有人来传承文学和研究文学,大学校园里就会延续神话的现代演绎、诸子百家的睿智雄辩、屈原的九死不悔、李白的浪漫狂放、杜甫的忧思激昂,直至鲁迅的忧愤深广……所以,在当今人的心灵健康问题益发突出的情势下,文学不但是需要的,而且是必须的,文学是无用之大用。

文学内在品质是诗性,“诗是最不科学的,而在人生,却与科学并行不悖,同有其价值。”(冯友兰《诗与宗教》)诗与科学相得益彰。从哲学的高度说,不仅文史哲是相通的,而且文学等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也是相通的。科学有“艺术”,艺术有“科学”,这就是为什么钱学森、李政道、杨振宁等大科学家都研究科学与艺术的关系并发表真知灼见,为什么爱因斯坦晚年对人文的重视胜过对科学难题的求解。我们必须以科学精神和学理态度看待大学的文学教育,理解大学何以要设立语言文学专业。从微观的、当下的角度来看,文学的大学教育可以促进人格的健全和美好人性的养成。同时,文学还可以涵养善于与人打交道的情感方式和健康心态,这与当下时髦的“情商”之要素相关,而文学的审美性、情感性、形象性以及语言艺术的表达方式,在这些方面都显其特长。一句老话:“文学是人学”。不过,一定要认识到,学文学不是只吟诗和读小说,它有其特殊的系统性和特定的学理性,文学教学和研究也有其特殊的科学性与技能性。

一般来说,文学的主要目的不是改造社会和创造经济效益,但是文学可以改造和影响人,而智慧的、求真向善的人可以改造社会,也可以创造经济效益。或许,就眼前来说,文学不那么有显著的经济价值,但文学的元素发散在社会生活、包括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影响着时代,文学碎片无处不在,文学的价值是无法用经济指标计算的,其意义从久远才可以见出。

以上是我对文学院新生的寄语,也可以看做是关于大学文学教育的内涵和功能、大学文学教育的重要性的一些认识。但是,这只是一种关于大学文学教育的理想,而与文学教育的现实有很大的距离。

晏杰雄:当下不少学生除鲁迅外,对茅盾、郭沫若等其他现代文学名家居然知之其少,对文学知识的缺乏远超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学子,文学的经典阅读几乎空缺。二是发现学文学专业的学生缺少外人想象中的诗意,大部分是应用性的头脑,热衷考各种应用性的证书,那种人类天然具有的文学感悟力已经削平了,缺少深度和基本的理解力。当前大学文学教育似乎没有进入学生的心灵,文学教育和人文素养的培养之间还存在一条很深的鸿沟,力不能逮。您认为国内当前大学文学教育主要存在哪些问题?

程金城:你的感受和看法我非常认同,文学院系学生不读经典和缺乏诗意与想象的问题不但存在,而且日益严重。究其原因我以为大致有:

1.文学本是余裕的产物,而目前大学的文学教育却有着日趋严重的功利目的,这在根本上决定了文学教育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在当前,还不能脱离“就业”来谈大学的文学教育,正像考大学不能不跟就业联系一样,在这一指挥棒面前,文学原本的诗意和理想是没有力量的。学生并不是不懂文学的价值,而是社会和时代“不懂”和“顾不上”文学。文学经典有对人生“长效”的功能,而目前追求的是立竿见影的短期效果。学生在校园的“诗意”学习并不能够保证他们走向社会之后“诗意的栖居”,现实将文学的感性、诗意和浪漫逐渐驱散,学生们将“文学史”和文学概论之类的“知识”作为安身立命的基础,将抽象的关于文学的理性结论作为“学问”就不难理解。另外,新传媒时代对阅读方式和欣赏习惯、接受心理的影响也是非常大的,甚至是“致命的”。对此,大学文学院系的老师也都深有体会,也在讨论,设法解决,并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有的强调学生读背经典,有的实验打通文史哲界限等等。但是,这些都无法改变基本的局面。大学的文学院所能做的,或者比较明确坚守的,就是将文学作为专业来设置,在体制机制上保证对“文学”知识传承的落实。当然,这也有利有弊。文学作为文化的肖像和文化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知识和精神需要传承,这是大学文学教育的任务之一,而文学院系的学生的好处或长处,是他们较多地保留了文学的情怀和人文的特质,也有着较扎实的文学知识和理论基础,使得他们有较强的社会适应性。但是,深层次的问题的解决还有待时日。而这些问题既有社会原因,也有大学的教育体制机制方面的原因,当然也有文学教育自身难以与时俱进的原因。

2.大学的文学教育存在背离文学特质和规律的问题。重理工轻人文的导向,没有得到实质上的克服,这从大学的各种资助项目、考核指标和评估体系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是与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有关的。同时,在大学教育体制机制上,文学被行政用“科学”方法管理,文学院系要应付来自上面的各种指标要求和工作安排,老师也要在体制规定的范围完成任务,缺乏自主权,抑制自主性,也难有对文学本身研究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在中国的大学,项目、经费、获奖往往成为衡量绩效最重要的标准。而且不分学科专业,认为没有“项目”和经费就不能搞研究。这对文学等人文学科的老师造成极大的压力和伤害。老师忙于应付“任务”,无暇也无心把主要精力投入到文学自身研究上。我因此非常赞成涂险峰教授关于“学术减排”的观点。

晏杰雄:目前中国大学文学教育的一个基本特点是需要考试,学生要熟悉那些文学基础知识才能通过考试,拿到学分。学生原创性思想和诗性感悟受到抑制,形式主义比较严重,只要会死记硬背就行了。而据说国外学生可以凭兴趣选择研究对象,学习的空间和自由度比较大。您认为国外有什么好的文学教育经验值得我们国内大学借鉴?

程金城:上述问题确实存在。现在的大学文学教育内容,实际上被抽象的文学概念(概论)和繁杂冗长的文学史所左右,而对文学本身、或者说文学作品的研究和阅读放在其次。哲学理念和思维方式及“历史”视角占据了大部分空间,考试也基本上在这个框架内命题。文学的感性特质被理性的思维所绑架,创作感受和阅读体验反倒被搁置,所谓的“知识体系”居于支配地位。这虽然不是全部现象,却是重要倾向。

中国的大学教育是借鉴了国外、特别是西方经验的,而且多年强调要与“国际接轨”,但是,具体到文学教学,国内实际上借鉴多的是接受和移植他们的知识体系,特别是文学理论方面更为突出,而对国外的先进教学方法借鉴并不多。以我有限的了解和体会,我觉得值得借鉴的,归根结底还是在培养什么人的问题上的先进理念,亦即要培养有创造性的、有知识有涵养有潜力、全面发展的人才,而不是培养储存所谓知识的机器。这似乎又涉及到了所谓的“体用”关系上。也就是说,在解决了培养什么人的根本的基础上,我们借鉴他们的具体经验才有实际意义,也才有作用。
结合到文学教育,应重新思考和遵循文学教育的规律,重新思考文学教育的目的性,回归文学自身。在教学方法和环节上,调动学生的积极性,激发学生的想象力和感性思维。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并不十分悲观,因为现在的大学生心灵空间广阔,对生活的体验丰富多样,表达方式灵活多样,思维活跃,只要能激起他们对文学的兴趣,掌握文学活动的规律,文学将会在他们的人生道路上发挥长远的作用。

晏杰雄:文学是一切艺术之母,文学是诗意的栖居地,文学教育在培养人文素养中起着基础性作用。面对当前文学教育的弱化和困境,您在主持文学院工作中有什么具体措施或未来规划,让通过文学教育提高大学生人文素养成为可能?

程金城:尽管大学的文学教育存在诸多问题,但是,大学的文学教育依然是必不可少的,大学文学教育不仅仅是一个专业,还在营造一种氛围,坚守一种精神,创造一种文化。况且,中国文学的发展和传播,与大学教育有很大的关系。

虽然,单凭文学院、甚至大学无法改变大学文学教育的局面,但是,在如何改进大学的文学教育,提高大学生人文素养方面,是可以进行探索的:

一是在文学教学的环节上,要先解放老师,再解放学生。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更多地要从我们文学教育自身找原因。现在的大学文学教育,经过学科设置、教学计划、教学过程的规定和检查、教材和考试等环节,将教师教学工作都做了事先规定,留给老师发挥自己特长的空间很小。当然了,有些规定是必要的,没有规定不好管理,但是,规定过死过细就抑制了老师的教学积极性。老师不能发挥自己的学术专长,不能主动地教,学生怎么能主动学?所以大学文学教育要从僵化的体制机制中解放出来,先解放老师,再解放学生,调动两方面的积极性,才能改善目前的被动局面。然而,老师又不能做到自己解放自己,因为他被教育体制机制牵制着,所以根本的问题,是要从教育体制机制上进行改革,要使文学老师回归文学本位,尊重老师的教学积极性和创造性。

二是要破除过细的学科壁垒。文学的特点决定了它在许多方面的模糊性,作为专业,按照科学方法分类,本来就存在着损害文学规律的可能,而多年来形成的管理体制,使得文学的学科分类过细过多,专业领域狭窄,造成森严的学科壁垒,一方面鼓励学科交叉,另一方面在管理和考核上却十分“严谨”,少有“越界”,有可能被视为“没有专业”或不务正业。过分“专才”的老师要培养“通才”的学生,常常捉襟见肘。所以,在这方面,也要解放老师,保证和鼓励老师在自由的积极精神状态中创造性的教书育人。

三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鼓励学生积极参与文学活动。在这方面,目前大学文学院的活动是比较活跃的,还需要更多的引导、组织和老师的配合。比如作家进校园,加强大学文学教育与当代文学界的双向互动,让文学专业的大学生深入了解当代文学创作,鼓励大学生积极参与当代文学活动,就是可以做到的。

编辑:黄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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