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教视点

大学中的文学——厦门大学文学院院长周宁访谈

文学作为职业教育

许昳婷:您每年都会面对新生,他们最大的困惑是什么?您真能为他们“解惑”吗?

周  宁:他们最大的困惑,大概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为什么要学文学?为什么要学历史?为什么要学哲学?当然,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人类学了。我们学院几个系的问题基本一致。关于学文学的困惑,还相对少些。一小部分人表白,学文学是因为个人喜欢;一部分人说,中文系毕业,找工作考公务员不是太困难;一位学生的家长还直言不讳,孩子的专业是他选的,上中文系出来可以当秘书,当了秘书就可以当官;一大部分学生表示无奈,是被“调剂”来的。至于为什么学文学,没想过,或想不清楚,文学有什么用。

许昳婷:您能回答他们“文学有什么用”吗?

周  宁:可以回答。只是让他们失望或困惑。文学当然没什么用了!我从来不避讳“文学无用论”,问题是学什么就有用,有什么用?学医、学建筑、学技术,固然有用。救死扶伤,营造广厦,促进生产,改善生活,这些专业的用途是具体可靠的。文学没有这类“物质生活”的用途,并不等于就没有用途。人总需要精神生活吧。文学之用在精神之用。大学里什么专业关照人的精神生活呢?文学!如果一定要为大学专业落实个“用途”,那么你得到的答案很可能是动物水平的。有人曾经问萨特,我们为什么需要文学。萨特回答:是的,我们可以不需要文学,但世界也可以不需要人!

我们不能遇事就问有什么用,那样太功利了。人生之高贵,恰在于“无用之用”。学文学的意义,就在一种无用之用。如果问我学文学有什么用,我可以告诉他,学文学可以让你活得自由有尊严、丰富而有想象力、智慧而有创造力,总之,活得像个人。

许昳婷:可是,如果连工作都找不到,一日三餐无着落,房子也租不起,还怎么有尊严呢?自由是自由了,但那是野猪的自由。衣食无忧者,可以高谈自由与尊严,那些准备进入社会的孩子们呢?他们自食其力比自由重要,尊重社会选择比个人尊严重要。

周  宁:我理解您的意思了,当您问文学教育有什么用时,您是指文学教育作为职业教育对谋职择业有什么用。对于职业培训与职业选择来说,文学教育的确没什么用。这一点我同意您的说法,但我们讨论的是文学教育有什么用,而不是文学作为职业教育有什么用。其实我从根本上怀疑文学教育可能是职业教育。中国高校,从“985”“211”学校到地方师范院校,都有中文系,七八百个中文系都教文学,而且都把文学当职业教育来教,这就有问题了。学文学当作家吗?有几个学文学专业的人成为专业作家?获诺贝尔文学奖?文学肯定不是直接对应职业的专业,我估计学医学成为文学家,比学文学的成为文学家,成功率更高。千万别把文学教育当作职业教育。世界一流的文学家中,许多是学医的,鲁迅、郭沫若、余华、渡边淳一、契诃夫、毛姆、柯南道尔,还不算出身医学世家的福楼拜、川端康成、马尔克斯……但有几位是学文学的?想当作家,用不着去大学学文学。

许昳婷:文学教育难以成为职业教育。如果学文学不能通向职业,还学文学干什么?或者说,文学教育的意义何在?大学文科不如理科,人文不如社会科学,最热的是经济专业,大学专业优劣,取决于职业或就业条件优劣。大学文学教育,除了培养文学教师与研究者外,作为职业教育的文学教育空间非常有限。

周  宁: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大学专业对应职业,二是大学教育等于职业教育。首先,研究高等教育的人注意到,越在发达国家或地区,大学专业与就业职业的对口率就越低,香港只有百分之六,上海不到百分之二十。大学培养的是人的综合素质,而不是某一方面的职业技能。文学是人的素质培养的重要部分。现代社会人们受教育水平越高,大学的职业教育的意义就越小。其次,大学教育不同于职业教育。如果我们把大学都办成职业教育学院,文学就没有容身之地了。中文系可以改为秘书系,文学教学可以改为应用文教学。这些年让人困惑的是,高等教育一边“大学化”,30年前的“学院”,现在几乎都改成“大学”了;另一方面,“大学”又都按职业“学院”经营,“就业率”成为大学教育的指标。如果让职业就业引导专业,文学自然走投无路了。

许昳婷:文学教育如何摆脱职业教育的困境呢?

周  宁:端正大学理念。首先,不要把大学教育等同于职业培训。真正的大学教育是人的教育,而不是职业人的教育。职业教育把人当作工具,大学教育把人当作目的。这与现代大学的传统有关。中国有悠久的教育传统,大学理念可以追溯到《大学》,教“大学问”、养真君子。但中国现代大学体制则来自西方。建立在神学基础上的欧洲中世纪大学的教育宗旨是博雅教育。教育内容已经包括了人文社会与自然科学知识。这种大学理念,通过牛津大学代表的英国大学教育传统,延续到现代,大学教育是人格教育完人教育。以创建柏林大学为标志的西方现代大学出现,在中古学术传统上,更强调自由思想与自由教育的现代大学理念。按照利奥塔的分析,现代大学教育要让个人获得知识,将科学原则、伦理理想、道德目标统一到人的主体性上,并为知识和社会的主体提供合法性证明。美国大学试图融合英国传统与德国传统,既培育绅士又培养学者,当今世界普遍的大学教育模式是美国创立的。中国现代大学移植了西方的大学模式,基本理念是德国模式的,但同时也追求博雅教育。蔡元培在美国柏克利大学的演说中提到中国大学应该综合传统的孔墨精神、英国的人格教育、德国的学术研究、美国服务社会传统。梅贻琦先生在《大学一解》中也强调通识教育,以《大学》为其通识教育理念的基本思想,通识教育培养的是对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均有了解会通“通才”。大学教育在塑造人,不在塑造职业人。

许昳婷:您的意思是,首先要明确大学的意义,然后才可明白文学教育在大学中的意义。什么时候大学教育不简单等同于职业培训,文学教育就有意义了。

周  宁:是的。大学把人教育成完善的人,而不是把人教育成工具。在以人为目标的教育体系中,文学教育至关重要。

许昳婷:我认识一些学习文学专业同学,希望自己日后成为研究文学的学者,他们中肯定会有一些人迈入文学教育的体系中来,成为学者或者高校教师,您对这些同学,有什么期待或者希望呢?

周  宁:对于这些同学来说,文学作为专业最终通向职业,他们是幸运的。但选择这一职业,不像想象得那样浪漫,它需要付出艰苦的努力、在寂寞中等待,而唯一能让你坚守的,是对文学本身不变的热爱。

文学作为专业教育

许昳婷:文学无法作为职业教育,是否可以作为专业教育呢?大学都设有中文系、外文系,中文系至少三分之二的课程属于文学教育,外文系也有三分之一的课程属于文学教育,作为专业教育的文学教育,又有什么特征呢?

周  宁:中文系和外文系的文学教育还是有微妙的区别的。中文系的文学教育内容比重大,学语言的手段和目的可能是学文学;外文系的文学教育内容比重较小,学文学的手段和目的可能是学语言。因此,文学作为专业内容,主要在中文系。

许昳婷:这么说,文学作为专业教育,主要在中文系。那么中文系的文学教育状况如何呢?

周  宁:中文系的确是以文学教育为专业教育,但目前中文系的文学教育,主要是关于“文学知识”的教育,掌握文学知识的人,不一定有文学经验,学习文学,是生活在一种文学精神中,而不是记忆一些文学名词或理论。文学教育应该以文学经典阅读为主,文学存在于经验,不在理论与历史。目前大学的文学教育分三大部分:文学史、文学理论、作品选,其中文学作品的阅读与赏析,占的比重通常不足三分之一。文学史从先秦讲到新时期,从古希腊讲到后现代,学生听过一大套关于政治经济社会思想背景介绍——这些内容大多是从历史书上搬下来的,紧接着就是作家生平与作品梗概,这些内容又属于各类文学词典。学完文学史,大概只有两种用途,一是考试换学分最后换文凭,二是充谈资,聊起“文学”博古通今,但具体到文学作品,则无语以对。懂文学史不懂文学,这是目前大学文学作为专业教育的一大问题。另一大问题来自文学理论。大学文学课堂充满各种高深的文学理论,从亚里士多德到德里达,从《文心雕龙》到时下人编写的各类文学基本原理。学生所学的文学知识只是一系列空洞艰涩的概念,没有成为深入情感与想象的修养。

许昳婷:这样文学教育岂不成为变相的历史与哲学教育了?但是,中文系教文学史与文学理论,忽略了文学本身,真正的文学存在于作品之中,难道中文系学生只阅读小说诗歌就可以了吗?

周  宁:只读作品是不够的,但作品的阅读与分析应该是文学教育的主体。博尔赫斯曾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教了20年文学,他拒绝给学生开参考书目,不让学生读文学史或文学理论。他认为文学只活在作品中,他要求学生大量地读原著,从中获得精神涵养和具体的幸福感,美是能使人幸福的。文学像美丽的风景、爱情、食物的美味一样,只有体验,才能得到。

许昳婷:文学教育中文学作品的阅读是最重要的。阅读文学是一种高贵的生活方式。

周  宁:还有一点也值得注意,大学文学教育不仅忽略了文学作品本身,而且,大学所教的文学作品,与当下学生日常阅读的文学作品严重错位。学生自发阅读的作品,大多是通俗小说网络文学,他们的文学趣味是这类作品培养的。中文系的同学中,不乏没有通读过四大名著的,没有读过《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或《堂吉诃德》的。文学经典让他们感到枯燥乏味。大学文学教育如果不能引导学生发现文学经典的魅力,培养高雅文学的趣味,文学作为专业教育就是失败的。

许昳婷:不读作品,不足以领悟文学;不读经典作品,不足以培养高雅趣味。作为专业的文学教育,难道就是为了培养高雅趣味吗?

周  宁:培养高雅趣味是内在精神修养的方式,是所谓“有教养的人”的基本素质。作为专业的文学教育,关键在养成领悟文学经典的能力,并通过这种能力,将文学经典蕴含的精神内化为人格的内容。文学教育是完美人格教养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部分。

许昳婷:这样说,文学教育已经从专业教育进入素质教育了。

周  宁:的确如此,文学教养不仅是某一个专业必须的,而且是一位有教养人及其高贵的生活必须的。文学让人体验到人与这个世界的最根本的关系,人与自然是协调一致的,真实与想象尚未分离,文学的世界是审美的世界,是被概念与事务固化物化之前稍瞬即逝又生机勃勃的、充满感性荣光的世界。文学是感性审美的,也是道德崇高的,它能使人高尚勇敢,富于同情心与正义感,洞察力与敏锐的思想。养成完美的人格,文学教养必不可少。

文学作为素质教育

许昳婷:文学教育作为专业教育,可能仅限于中文系或外文系,但作为素质教育,则与整个大学教育各个专业相关。您认为所有专业的学生,都有必要接受一定程度的文学教育吗?

周  宁:当然,只不过在目前的大学教育体制内,这还是一种“奢望”。大学教育的目的,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培养完人,即韦伯所说的“有学养的人”。文学修养构成“学养”的必要部分,是人文教育的核心内容。古典时代人文与科学是统一的,对人的认识与对自然的认识通向同一真理,即关于世界的真理。启蒙运动之后,人文与科学分离并最终分裂,两种文化各有各自的领域、各自的内在组织模式、各自的体制和各自的知识领域。两种文化有时还可能共存于同一个人身上,但大多数情况下,在个人身上,两种文化已经彻底分裂了。一个人可能拥有高深的科学知识,但个人品味却很低俗。这是现代大学教育制造的人格分裂。

许昳婷:也就是说,科学与人文教育的分裂造成受教育的人的人格分裂。

周  宁:是的。大学里游走着许多“知识动物”。他们不仅造成大学的精神荒芜,也造成个人生活的痛苦。他们感受不到生活与世界的美和丰富性,他们的个人精神世界狭隘阴暗,他们在精神上已经不再是活着的人。他们听不到优美的声音,看不到令人沉醉的景象,繁花似锦的春天草地无法让人感动,月光照临的大海泛着水母的磷光,也不会让人感到神秘。当人对世界的丰富细腻失去感受力的时候,人便会陷入孤独与绝望。那是危险而痛苦的。人的丰富的情感生活是靠文学培养的,文学修养的缺失,会使人的精神生活枯涸,会使20岁的青年比80岁的老人在精神上还要颓丧绝望。

许昳婷:目前大学校园经常出现精神缺陷的学生,您认为与人文教育或文学教育的缺失有关吗?

周  宁:我相信文学可以拯救人的精神生活,让人高贵、自由、勇敢、坚定,马尔罗说过,文学就是反命运。当然,如果你患了抑郁症,去读文学作品是治不好你的病的。但换个角度说,一位有丰富的文学修养精神丰富的人,是很难患上这类精神疾病的。因为伟大的文学作品,能让他感到幸福与丰富,为他驱赶孤独,回归沐浴在感性荣光中的世界原初的乐园。

许昳婷:其实有很多人都意识到了人文教育或文学教育的缺失问题,于是催生了许多的课程改革实验或学科建设的构想,但以我观察到的情况,似乎这种缺失的问题依旧没有什么改观,甚至有恶化的趋势,这其中的原因有哪些?这不禁让我想到了老舍先生在《茶馆》中的一句话:改良改良,越改越凉。您对于所谓的“通识教育”怎么看?

周  宁:通识教育的推行,需要能力与制度的保障。我们的教师,不是所有人都能上好通识课程的;我们的学生,带着消遣的心态或职业教育的期望,也学不好通识课程。通识教育的合理性基础在于将知识与人格当作教育的目的。

许昳婷:这些年我们已经逐步意识到大学教育中科学与人文教育分裂造成的问题,加强文学教育可能是大学素质教育的重任。问一个具体的问题,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对大学的文学教育是一种鼓励吗?

周  宁:很抱歉,我还没有观察到这一点。在我所任教的大学,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首先是一个新闻事件。如果联系到教育,我看与其说是鼓励了文学教育,不如说是鼓励了爱国主义教育。

许昳婷:莫言获奖,您所在的大学的文学教育有什么反应呢?或者说,您认为应该有什么反应呢?

周  宁:我们的反应是开了一个关于莫言的研讨会,学者们仓促地读了论文,然后就若无其事了。我认为应该有的反应是持续深入地阅读莫言的作品,看看自己能否生活在莫言的作品世界里,感到幸福还是痛苦,希望还是绝望?如果莫言是一位诉说者,你愿意聆听吗?如果莫言是一位聆听者,你愿意诉说吗?如果莫言的作品展现了一个痛苦残酷或激情低俗的世界,你可以从中升华出人性的尊严与美,让想象冥河中的双桨变成天堂中飞鸟的翅膀吗?当然,你也可以说,我不愿意生活在莫言的作品中,我感受不到高贵与希望。那么,好了,换一部作品阅读,就像换一处旅行。文学教育就是在不同作品中旅行,经历不同的风景,见识不同的人与事。如果遇上与你精神默契的作品,就暂时收起风帆,停驻在这个港湾;厌倦了,随时再起航,进入另一部作品。文学教育是终生教育,一生阅读,终于收获幸福完满的心灵。

许昳婷:文学教育是大学所有专业学生应该通修的,您认为作为素质教育的文学教育,可以弥合现代大学中“两种文化”的断裂吗?

周  宁:我无法回答是否可以,只能说应该努力。教育应该努力使人类文化的三个领域——科学、艺术和生活——只能在个人人格上获得统一(巴赫金语)。至于科学与人文在现代教育与人格中的断裂,已经很深了,在大学素质教育体系中开设文学课,远不足以解决问题。科学成为时代精神的主流,科学的尺度、方法与功能渗透到大学制度与学科体制中,形成一种科学化的学科规训制度,这种制度又被高度大学行政化加剧。大学从事知识生产,经营“知识经济”,不是培养完善的人,而是培养“人力资源”。文学乃至人文学科能做什么?在过去10多年的高教“大跃进”中,人文学科受到来自科学与行政不同方面力量的挤压,自我感觉像是荒岛上的一群守灵人。人文学院为本院开设人文学科的课程,也越来越多地为全校学生开设人文知识讲座,其中包括许多文学内容,也受到不同专业学生的欢迎,但我们依旧惶惶不可终日。毕竟在现代中国大学体制中,文学教育只是一朵风雨飘摇中的“奇葩”。我又想起萨特的话,像咒语一样:这个世界可以不需要文学,也可以不需要人。

编辑:黄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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