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歌处于不景气的历史时期,当代的新体诗和旧体诗创作,都在各自艰难的处境中度过被人冷落的时光,可是这对“难兄难弟”在被外人看不起的情况下却依然互相看不起对方,实在使人惋惜和痛心。
前些年,一些大学一、二年级的学生组织诗社,激情洋溢,创作新诗。但是到了大三大四,就不再写诗。而另外一些人到了退休的年龄,忽然喜欢上旧体诗,学习写旧体诗,而且创作兴趣非常浓。好像新诗是“青春痘”,旧诗是“老年斑”。当然。这个现象近年来已有改观,写旧体诗的青年人也多了起来。有人观察后说,年轻诗人中的绝大多数,因为人格独立,思想自由,所以他们的旧体诗作多能触及社会现实。“再加上这一代人受教育程度比今天60岁以上80岁以下的人好得多,他们的作品更加典雅,更加传统,也更加无愧于这个时代。”
综观中国的诗歌发展史,并不是五言产生就消灭了四言,七言产生就放弃了五言,也不是词诞生就冷落了诗,曲诞生就代替了词。后一种体裁,后一种形式,都是在总结、继承和发展前一种体裁和形式宝贵经验的基础上,有所补充,有所创新,取长补短,相辅相成,共荣并存,珠联璧合,比翼齐飞。霍松林教授说:“每一种新诗体的出现,只给诗歌的百花园里增光添彩,而不取代任何尚有生命力的原有诗体。”
可是在当代文学创作中,中国的主流诗歌却变成了新体诗的专利。似乎旧体诗词这种写作体裁,到了当代已经不再被社会承认是一种可以继续进行创作的文学样式了。
本世纪初以来,旧体诗的创作已经渐渐复苏并走向繁荣。全国一系列的会议和活动,例如文化部举办的中国诗歌节,《诗刊》同时刊登新诗和旧体诗词并成立了创作旧体诗的子曰诗社,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馆主管、中华诗词研究院主编的《中国诗词年鉴》同时收旧体诗词和新诗,等等,正在让新诗和旧体诗相互渐渐走近,开始改变新诗和旧体诗形同陌路甚至水火不容的不正常状况。
一
从某种角度来讲,语言是诗歌的生命线。但是语言也在不断发展。李白有句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多美!可是如果我们写今天的大都市,说是月光下一片“洗衣机声”,那是噪音,诗意就一点也没有了。杜甫写道:“家书抵万金。”那是好句子。但是今天我们到外省市,一个短信向家里报个平安,那就是“家书抵一毛”!时代不同了,我们的写法自然也要有发展。
诗词创作要继承传统就要有一个“临帖”的过程。人们只知道书法创作有个临帖的过程,否则路子太野,会缺少书卷气。诗词创作的“临帖”过程,却往往被诗词创作者所忽视。所以许多诗词爱好者,提起笔就创作诗词,却老是进入不了诗词的语境,把白话语言硬性压缩增删,符合平仄要求,以为就是诗词,其实离开诗词的语言要求还远。
我主张“临帖”,但这只是一个手段,不是目的。有的当代诗词作者,一味用所谓的“古色古香”的僵死语言来创作诗词,甚至连思想感情也是向古人“借贷”的,还号称当代诗词创作就是“小众文化”。我觉得这只会把当代诗词创作引向一条狭窄的死胡同。
当代还有一种评论,说是写旧体诗就是要放在唐诗宋词中可以乱真。我感到如果当代作品放在唐诗宋词中可以混为一体,那也只能放在三四流的唐诗宋词里,如果放在一流的唐诗宋词中,我们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学习写诗,只求酷似唐诗宋词,那诗词创作还有什么当下的发展?这些泥古、复古的作者大多仿效的是用典甚至用僻典一路,而至今老百姓爱读的浅俗的唐诗作品,他们倒看不上眼。我们要写出反映当今时代的好作品,而不是制造假古董。与新诗创作相比,旧体诗创作更需要注意这个问题。
数千年来,农耕社会积累了旧体诗词的丰富的意象库和词语库,我们现在进入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语言习惯有了很大的变化,许多词语并不是拿来就可以使用的,如果我们按照平仄和押韵的要求信手拈来随意使用到诗词创作中去就会显得陈旧。某些当代旧体诗词作者往往偷懒,以为现成的词语和意象库已经足够了,所以反而不及新诗作者更注重“自铸伟词”,创造新的意象库和词语库。他们不注重形象思维,几乎放弃了新意象的塑造和语言的推陈出新,只知道信手拈来一些已经被使用得很滥了的典故,立意平庸,语言陈旧,思维的惯性和惰性,影响诗词创作的水平。
要成为一个诗人,必须要具备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语言要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要做到这点很不容易。最能广泛和长久流传的语言,最有生命力的语言,是“口语化的书面语”。例如传诵至今的唐诗名作。太口语化,就太“熟”,而且口语未必“长寿”,例如元曲。太书面语,就太生,反而不易流传,例如汉赋。我们应该酿造“好酒”,写出好诗,无论新诗和旧诗,都应该又有传承,又有发展和创新,这才是我们当代诗词创作的出路和方向。
二
旧体诗有一个较为约定俗成的模式,相比起来新诗就有很大的随意性。但是我发现新诗反而很注重全诗构思的整体性和谋篇布局严谨性,能做到形散而结构不散。所以新诗常像是拎出一串葡萄,不管是上百个还是十来个,总有自然的藤牵系着,虽然形式不一,只要新鲜没有烂的,就不会掉落。旧体诗往往显得章法很松散,即使写出一些好句子,还是大多有句无篇,看似四句八句排列整齐,实际上却是一盘散沙。就像是固定的木格子,二十八个,五十六个,一个个葡萄往里放,齐齐整整,烂的放进去也不妨碍整体结构,可是一把格子取走,这些葡萄就“溃不成军”。
谋篇布局很重要,因为纵然有精兵强将,如果布不成阵势,一样不能打胜仗。试举余光中的新诗《乡愁》为例。余诗将乡愁比作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这些意象紧紧围绕“乡愁”这一主题,按照“小时候”“长大后”“后来呵”“而现在”这一人生的成长历程展开,分成四个段落,层层递进,前后映照,结构非常完整和严谨。 作为诗人,应该通过一些新奇而恰到好处的比喻,来写出自己的感受,同时,这些比喻又必须有机地组合起来,形成一个整体。对于新诗和旧体诗来说,章法的严谨,构思的完整,这些要求应该都是一样的。
三
新诗的作者看不上旧诗的形式,有酒不愿意装进旧瓶,宁可将好酒散装,让人闻到酒香,却难以永久储藏,成了“散装酒”(也有很多劣质酒)。旧诗的作者却收藏旧瓶成癖,瓶中注满水以为已经有了好酒,成了“瓶装水”。
孔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旧体诗往往“不逾矩”却不能“从心所欲”;新诗往往“从心所欲”却“逾矩”(直至没有了“矩”)。
旧体诗是格律诗,新诗是自由诗,两者在形式上区别最大。旧体诗的绝句、律诗、小令等,这种形式为老百姓喜闻乐见,还是很有生命力。新诗自诞生之日起,采用自由的语言形式表达思想感情,也深受读者喜爱。
旧体诗必须讲究格律,但是以“戴着镣铐跳舞”比喻旧体诗词格律,虽然是名人的话,我却不敢苟同。试想如果是戴着镣铐跳舞,还会有什么滋味?诗词格律是舞步的要求,掌握熟练了绝对不会有不自在的感觉。把诗词格律比作镣铐,实际上是还未感悟到诗词格律的美。任何游戏均有规则必须遵守,你能说“带着镣铐踢足球”“带着镣铐下象棋”么?
近百年来新诗的创作有很多可贵的经验和教训,值得当代旧体诗词创作者参考和借鉴。旧体诗词平仄要求的严守和突破、平水韵和普通话新韵的争论等等,都可以进行探索、讨论和实验。现在有一部分旧体诗创作者趋向守旧,这也好理解。因为多年来传统文化的缺失,作为一种回归,应该更多强调继承。但是因此而成为一种仿古、泥古的风尚,却大可不必。艺术毕竟更重要的是创新。当然这种创新,应该建立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有人因此而要求取消传统规则,走向另一个极端。两者一样不可取。死守旧形式和乱改旧形式,是矛盾的两个极端,但似乎都是为了尽量少花力气,满足根子里的懒惰习性。对于严守旧规则和完全抛弃旧规则的两种极端的做法,我均不苟同。正如法国数学家、天文学家彭加勒所说:“全疑和全信,这是两个同样方便的解决方法:二者都免掉我们思索。”
我觉得只有新诗在较为自由的外表下、更多顾及汉字之美、写出能与古典诗词比翼齐飞的美妙韵味,注意包装的精美,使得“散装酒”也易于保存。旧诗在继承保留传统形式的基础上、不断适应新时代的要求、写出新诗的奇妙感觉,在传统的瓶中装入真正的美酒,使得“瓶装酒”不至于使人失望。这样,新诗和旧诗才会体现真正的更强的生命力。
新诗和旧诗携起手来,中国诗坛才会更有生气和前途。
(编辑: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