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玉先生的大名,在中国内地恐怕知道的人并不很多,但是读书人有谁没有读过林语堂的《京华烟云》呢?林氏的《京华烟云》中译本,便是张先生的手笔。
《京华烟云》1939年在美国出版,影响甚巨。诺贝尔奖得主美国人赛珍珠曾推荐为诺贝尔奖候选著作。又有人建议林先生自己以中文将本书再写,没有实现。后译本并出,先有郑陀、应元杰合译本,后有越裔的节译本,林语堂先生都不满意。著文说:“1939年郑陀、应元杰合译,上海春秋社出版……译文平平,惜未谙北平口语,又兼时行恶习,书中人物说那南腔北调的现代话,总不免失真(见《无所不谈合集》“语堂文集序言及校勘记”)。又曾刊登广告,“劝国内作家勿轻言翻译”(见台湾德华出版社《京华烟云》新译本“出版缘起”),于是出版社诚邀张先生再译,希望出现一个较好的版本。学术界后来有评论云,“《京华烟云》必传于世。张振玉之名会借林语堂的小说得以流传,而林语堂的小说是借张振玉的文笔得以流传。”这种英文原著与译文珠联璧合的结果,实为读者的幸运。
张振玉先生生于1916年,先后任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台湾大学等多所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先生自幼随祖父母居于北平鼓楼东大街京兆尹衙门附近。由私塾入小学、中学。1941年在辅仁大学西洋语言文学系毕业。在校时受教于张谷若、李霁野、英千里诸先生。毕业不久,日寇侵略华北。先生即去西安,转赴重庆。在重庆从事抗战教育工作。抗战胜利后,受聘于长春大学任教授。1950年赴香港,1952年受聘台湾大学任教授。晚年,曾两次来京,参观名胜,回望故里,颇多感慨。1998年病逝于美国檀香山。
张先生所著《译学概论》,是翻译界少见的系统完整的著作。1964年初版,中经多次重印,成为海内外若干大学教材。这是先生的成名之作。出版时先生只有47岁。此书的“后记”中叙述了它的诞生经过,颇为感人。其文云:“1963年夏,余自屏东北来,英师千里长台大外文系,嘱以翻译授诸生。本书之草拟,实自此时始……是年冬,钱歌川兄北上来访。阴雨天寒,长夜闲话。见拙稿,亟劝写就问世。翌年,长夏滔滔,假中多暇,乃重整旧稿。深感理论疏而不密,例证寡而失妥。于是穷搜苦思,随写随改,自溽暑浑汗,至寒雨披裘,凡五易稿,不能惬意之处仍嫌不少。复经再三修正,直至旧岁除日,始大致确定。”作者溽暑寒雨,挥汗披裘,艰苦努力,精益求精,已无需再述。
1992年,此书经作者修订增补,改正误植文字,由江苏译林出版社在大陆出版。
1977年,先生翻译林语堂英文版《京华烟云》告竣。这可以说是先生《译学概论》中翻译理论的实践。出版后,译界评价甚高,公认为林语堂先生《京华烟云》最受欢迎之中译本。台湾著名出版人蔡丰安先生说:此书推出,“万方瞩目,佳评如潮,咸认为名著名译。”特别是张振玉先生第四次修订时,“将全书四十五章,每章按中国章回小说增加回目标题,一如传统的对联式样”(如第一章之标题:“后花园仓皇埋宝藏,北京城奔波避兵灾”、第二十章:“终身欣有托莫愁订婚,亲子横被夺银屏自缢”等。五十四章皆依此例)。目前,各方出版的《京华烟云》,不论署不署张先生的名字,每章之前的回目,皆是张先生所创拟。增加回目后,不但使读者阅读时方便查考,而且更增加了中国传统文化之韵味。这是先生对林语堂《京华烟云》之重大贡献。
《最美英文抒情诗》,是张振玉先生几十年翻译英美著名诗人之代表作的汇总。全书近200首,先是在各类报刊上发表,听取意见,之后又根据各方意见,仔细打磨润色。先生说:“全集编稿完毕,最后稍事浏览,发现拙译之中,尚有少些‘琢磨’得私心窃喜之诗句。”我们从先生的谦逊中感受到他对自己译作的严谨和得意。我们阅读这些译作后,充分体会到,先生的“得意”正源于先生的“功力”。将英文诗歌翻译得如此朗朗上口,音、意、神俱佳,实在难得。慢吟细品,实在是一种享受。
先生在谈他的翻译理论时,曾对严几道在汉译《天演论》“例言”中所论述的“信、达、雅”之原则提出自己的见解。他认为“信”,如若单纯追求原作表面形式上的信,则求信反而不能信,并进而伤“达”伤“雅”(艺术性),至于要体现原文的风格,就更谈不上了。他主张一定要领悟原文之神髓,否则,只求把握字面生硬翻译,所谓“直译”,就是“硬译”与“死译”,最后一定是传形而不能传意,传意而不能传神。
他举林语堂关于“信、达、雅”的解释,“信”是译者对原作者所负的责任,“达”是译者对读者所负的责任,而“雅”则是译者对艺术所负的责任。先生认为,这种看法,给人“耳目一新之感”,“颇有启人深思之处”。他尖锐地指出,“信若果系指照字直译,则单凭多查几本字典,便可奏功,译者尚何需乎洞解之智力与文艺之才华哉?”体味先生对英美抒情诗的翻译,正是实践了他自己的理论。书中让人欣喜而反复吟咏的诗篇很多,确是先生翻译理论的成功实践。
张振玉先生的著作计有:《翻译学概论》《翻译散论》《英美会话读本》《浮生呓语》(散文集)、《万里长城颂》(长诗)。译著有:《京华烟云》《苏东坡传》《武则天正传》《红牡丹》《中国传奇小说》《孔子的智慧》《胡适之评传》《汉译英美抒情诗稿》等。
写出上述诸多著作之后,突然想到先生在《京华烟云》第一版“译者序”中开头的话,顿时让我感到,译作的每字每句之后都凝聚着译者的多少心血啊!他说:“去年秋天,大概是九月十四日,一本厚厚的Moment in Peking拿到手里时,到今年二月十四日,全书八百十五页译完,正好是五个月。这五个月的白天,有时夜里,要出去上课,家里有时学生来学翻译写作,这些活动之外,每天每个夜晚,几乎都用在翻译这本书上。假日没有,周末也没有,应酬也没有,几乎百业俱废,一切搁置,到阴历年前,终于赶完。觉得肩膀上的重负卸了下来。”看到这里,仿佛见到先生伏案疾书的形象。但愿我们今日的学者、作家,也像张先生那样,能沉下心来,为读者扎扎实实地写几部好书。
综观先生一生教授著述的业绩,我们可以说,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翻译大家。他不仅有自己系统、精到的翻译理论,而且有广受欢迎、传之久远的翻译作品。他的事业不仅显名于一时,也必将永远存在。
(作者系中国书刊发行业协会会长)
(编辑:黄先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