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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颖:《诗经·七月》中的年味儿

发布时间:2021-02-15浏览次数:2277文章来源:人文学院

《七月》是《诗经·豳风》中的名篇,它所展示的农事风俗画卷中,包含了三千多年前豳地先民喜迎新年的图景,散发着浓郁的年味儿。



穿新衣,过新年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这是《七月》开篇之语。长期以来,对它的解释曾染上一层悲情的色调——奴隶们于寒风中凄苦地呼喊:“没有衣服,怎么过冬?”这是不解古代制度而造成的误读。

这里的关键是对“九月授衣”的认识。“授衣”是古代的一种制度,《毛传》对此有所阐述:“九月霜始降,妇功成,可以授冬衣矣。”但是对谁授谁衣,后代有不同解释。唐代的孔颖达认为,周代的“授衣”是“民”奉上命,在九月份天气渐寒时相互“授衣”。清人马瑞辰则认为:“凡言授者,皆授使为之也。此诗授衣,亦授冬衣使为之。盖九月妇功成,丝麻之事已毕,始可为衣。”马氏显然认为“始可为衣”的人是妇女们。后来较通行的“把裁制冬衣的工作交给妇女们去做”的说法,本于马氏之说。在“阶级分析”方法影响下,“授衣”被演绎为“奴隶主把裁制冬衣的工作交给女奴去做”。从该篇反映的社会关系看,“奴隶主”和“女奴”的说法显然不当。究竟谁授谁衣,要联系当时的制度看。郭沫若在《青铜时代》一书中说:“古代对农民应该有一定的制服,就如现今发军服一样。”《睡虎地秦简》中有一篇《金布律》,讲到了秦时的“授衣”制度,也能帮助我们了解周代“授衣”制情况。这篇秦律中记载的“授衣”制包括冬、夏两个季节的“授衣”,其中冬衣的发放时间与《七月》相同。秦代的“授衣”制,是官府对囚犯行为,有妻子的,给11~18斤(秦代的1斤大致相当今天的半斤)粗麻,自己家人织衣。《七月》中的“授衣”应当是家族内部的行为。

“卒岁”,非一般意义上的度过寒冬,而是专指度过岁终,即过年。郑玄笺:“卒,终也。此二正之月,贵者无衣,贫者无褐,将何以终岁乎?”

由此看来,“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表达的意思就明晰了,它不是奴隶们寒冬时的伤叹,而是先民们对生活的一份期盼:“没有衣褐,怎么能过年呢?”言外之意是按时节劳作,过年才有新衣可穿。这里透露的民俗是:“卒岁”与穿新衣是相关联的。《七月》中的十月为岁终。改岁后的“一之日”“二之日”正当寒风凛冽之时,新年穿上新衣可以满足抵挡风寒的需要。

过年穿新衣的习俗,很可能从《诗经》时代就开始了。


扫除房屋,辞旧迎新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迎接新年的要务之一是对房屋的扫除和修缮。“穹窒”,就是打扫房屋,对室内做彻底扫除,连室内缝隙处也要清扫干净。用马瑞辰的说法,就是“除治其室之满塞也”。马氏认为《周官》中赤犮氏“掌除墙屋,凡隙屋除其貍虫”,说的就是“穹窒”之事。“盖貍虫隐于墙隙,易于窒塞,故必除之务尽。”“熏鼠”自然是将藏于室内墙洞的老鼠用烟熏跑。“塞向墐户”是塞住北窗,糊好门缝,免得寒风侵入。打扫修缮房屋的工作完毕,即可以携同一家老小,进入焕然一新的房屋,迎候新年了。“改岁”即旧岁将尽,新年将至,它点出了辞旧迎新的特殊时间节点。


宰羊备酒、聚族庆贺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七月》末章中的这几句诗句,描述了先民年终贺岁宴飨的场面。

说到先民的年终庆典,必须要提到一个古老的习俗:蜡祭。所谓蜡祭,是岁末举行的一种祭典。“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在先民看来,一年的丰收,有赖于神灵和祖先的护佑。所以每到岁末,汇集一年所获,以丰盛的美食、美酒回报神灵与祖先。蜡祭的主要对象是与农业生产有关的诸神,如发明农业的“先啬”神农氏,掌管农业的周先祖“司啬”后稷,还有百谷之神和其他农神。祭祀的对象由人装扮,祭典中还唱着与农事有关的祝歌——《蜡辞》: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蜡祭是岁末盛大的庆典,其中有虔诚的宗教仪式,有欢乐的聚族宴饮,有热闹的民众狂欢。因此也被称为中国古代的“狂欢节”。关于蜡祭日的狂欢,孔子与弟子子贡曾有过讨论:

子贡观于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子曰:“百日之蜡,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子贡观看蜡祭,有一种“一国之人皆若狂”的现场体验感,而孔子却透过这种狂欢的表象,看到礼仪与治国的层面,揭示了蜡祭中的人情与礼制内涵:民众勤苦劳作一年,到岁末蜡祭时才可以放松地狂欢一日,这是上天的恩泽,是文王和武王的治国之道。

蜡祭后来也写为腊祭。因在周历十二月举行,所以十二月又称为腊月。《七月》中的十月用的是夏历,正是周历的十二月,时当岁末。

《七月》虽然没有写到“举国若狂”的场面,但“蜡祭”的情景仍有呈现。酒与羔羊是蜡祭的重要物品,“朋酒斯飨,曰杀羔羊”,是献祭场面。“兕觥”为酒器,“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是祭典后民众济济一堂,觥筹交错,祝福长寿的场面。

豳地的先民,经过一年的勤苦劳作,到了岁末,穿上节庆服装,携同老幼,宰羊备酒,祭祀庆贺,为族中尊者、长者祝寿。劳作的艰辛,并没有磨去先民们生活的热情;自然界的运行秩序,滋养着先民质朴的节庆仪式感,反映了一个民族在艰苦的生存环境下心存美好、积极乐观的向上精神,与对生养自己的天地万物充满感激之情的民族品性。


《七月》的年味儿在后代的回荡

《七月》的年味儿,伴随着先民艰辛忙碌的劳作而展开,由“卒岁”、“改岁”、贺岁三幅场景散发出来,使人至今仍能嗅到那远古飘来的岁终庆典的馨香。

《七月》在《诗经》中地位独特。它本属《风》诗,而又以“雅”“颂”称之,被用于重要节庆礼典。《周礼·春官》载:周人迎寒暑时,要吹《豳诗》;祈年于田祖,吹《豳雅》;举行蜡祭时,吹《豳颂》。这里的《豳诗》《豳雅》《豳颂》都是指《七月》。一诗同时兼有《风》《雅》《颂》之称,固然与“入乐则以声异”相关,更反映了《七月》在周人心目中的经典地位。从周人对《七月》礼仪性的用诗情况看,《七月》已经具有“改岁歌”“贺岁歌”的性质。

随着《诗》教传统的延续,后代的诗人常用《七月》中的“改岁”一词歌咏新年。如陆游《新岁》诗:“改岁钟馗在,依然旧绿襦。”朱喜诗:“改岁风日好,出门新得朋……颓颜感川徂,稚齿欢年增。”甚至《豳诗》也成了新年的代名词。如胡寅的《和单令除夕》:“坐阅流年同掷梭,未曾闻道合如何……重读《幽诗》赓节物,还师鲁圣对乡傩。”刘克庄的诗也以《豳诗》借代岁末:“岁暮家家禾绢熟,萍乡风物似《豳诗》。”清人黄子云直接以《豳风》唱出《山中守岁歌》:“山扉凄凄烟日暮,瞥眼新年年复故……来朝天子朝元初,谁补《豳风》守岁图?”

“过年”这一重要的节庆传统是周而复始的农业生产的伴生物。《七月》将豳地周部族的农事活动与先民岁末迎新年的民俗编织到一起,使人一窥这一传统诞生初期的古貌。前人说,“读《七月》,如入桃园之中,衣冠朴古,天真烂漫,熙熙乎太古也。”《七月》诗篇,那“淳古朴茂”的年味儿,连同质朴的中华文化精神,传承千载,不绝如缕。

(作者李颖为人文学院汉教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