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中的北京城垣与中轴线 (五)景山

发布时间:2015-05-21浏览次数:764文章来源:中国传媒大学

许地山说,无论哪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时间是在清早或下午三点以后”,在这里,“晴天,眼界可以望朦胧处;雨天,可以赏雨脚的长度和电光的迅射;雪天,可以令人咀嚼着无色界的滋味。”(许地山《上景山》)因为,景山是老北京城的最高处,高约四十余米。不仅于此,景山还是老北京城内城南北城垣的中点,又正对紫禁城的神武门。在这样的地方,俯瞰紫禁城,俯瞰北京城,极目远眺,应该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紫禁城太大,没有人可以把皇宫中所有的建筑尽收眼底,这不能说不是遗憾。登临景山的万春亭,恰恰就可以弥补这一点。景山有五峰,分别建有五个亭子,从东到西依次为周赏亭、观妙亭、万春亭、辑芳亭、富览亭。中间的主峰,景山最高峰上的万春亭,正位于北京城的中轴线上。站在亭子南面的汉白玉石台基上,整个紫禁城就在你的眼前!1948年9月25日,梁实秋夫妇陪赵清阁逛景山。他们拾级攀登景山,一路爬上最高的一个亭子才坐下来饮茗小憩。赵清阁在日记中写道:“在这里也可以鸟瞰故宫博物院,一片片翠绿的丛林,环抱着一座座金黄琉璃瓦的紫禁城宫殿;太阳照上去,使得这幅绚烂的图案格外光彩夺目!我不禁赞叹地指着故宫说:‘那里有多少文物宝藏呵!’实秋笑道:‘我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做故宫博物院的院长。’”(赵清阁《骚人日记》)唐弢在1944年10月18日登上景山,自中亭南望,看到的是:“朱门绮户,红砖绿瓦,整齐中略显荒芜,已有一点没落的意思了。”(唐弢《帝城十日》)1944年的北平,尚是沦陷的故都。虽然游景山的那一天是晴天,金黄琉璃瓦的故宫在唐弢的眼中依然显得“荒芜”与“没落”,不同于赵清阁赞叹的“绚烂”、“夺目”。作者心中的忧国之思,散落在文字里面。

同样是在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的年代,登上景山的许地山,在万春亭上坐着,看着那“皇宫一所一所排列着非常整齐”,发出这样的感慨:“怎么那么一个不讲纪律的民族,会建筑这么严整的宫廷?我对着一片黄瓦这样想着。不,说不讲纪律未免有点过火,我们可以说这民族是把旧的纪律忘掉,正在找一个新的咧。新的找不着,终究还要回来的。北京房子,皇宫也算在里头,主要的建筑都是向南的,谁也没有这样强迫过建筑者,说非这样修不可。但纪律因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着解愠的薰风,冬天接着可爱的暖日,只要守着盖房子的法则,这利益是不用争而自来的。所以我们要问在我们的政治社会日里有这样的薰风和暖日吗?”在景山顶,面对皇宫,许地山在反思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他不无激愤地指出,皇帝不过是“白痴强盗”,“他抢了天下把自己监禁在宫中,把一切宝物聚在身边,以为他是富有天下。这样一代过一代,到头来还是被他的糊涂奴仆,或贪婪臣宰,讨、瞒、偷、换,到连性命也保不住”;白痴强盗底下产生的大盗和小偷不过是“寄生人类的一种”,或者“寄生的寄生”。看到东城西城的天空中一群一群旋飞的鸽子,许地山不禁叹到:“除去打麻将,逛窑子,上酒楼以外,这也是一种古典的娱乐。”历史反思中的文化批判,使得这篇游记呈现出杂文风格,不同于心向宗教的许地山的以往文字。萧瑟的冬日,苍凉的心绪,纷乱的时势,使得景山上许地山视野中的北京城,显得灰白而冷寂。就连从亭后的树缝里远远地看鼓楼,地安门前后大街上的人马也是“默默地走”,“城市的喧嚣声,一点也听不见。”(许地山《上景山》)

站在景山的最高处向南望,宫城全部俱在眼底之后,再向远处望:“东交民巷使馆区的无线电台,东长安街的北京饭店,三条胡同的协和医院都因怪不调和而被你所注意。而其余的千家万户则全都隐藏在万绿丛中,看不见一片瓦,一屋顶,仿佛全城便是一片绿色的海。不到这里,你无论如何不会想象得到北平城内的树木是如何的繁密;大家小户,那一家天井不有些绿色呢。”(郑振铎《北平》)郑振铎的这段文字为我们留存了在万春亭鸟瞰老北京城的情形,与如今我们可以看到的已大不一样。不调和的已不再是东交民巷使馆区的无线电台,东长安街的北京饭店,三条胡同的协和医院,而是西南方向的被京城百姓称为“鸟蛋”的国家大剧院——由玻璃幕墙构建的巨大的半球形建筑。人民大会堂和中国人民历史博物馆立在中轴线的东西两侧。更为不同的是,视力范围所及之处,只有稍近处尚是葱郁的树木,掩映着低矮的房屋,稍远处的四周已是林立的、望不到边的高楼。整个北京城已被钢筋水泥、玻璃幕墙组成的形状或呆板或怪异的高层建筑所包围。这个古老的城市已经面目全非了,“九城烟树”的北京城只能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

景山不仅是老北京城的制高点,内城南北墙的正中,还是明清北京城平面设计的几何中心。明紫禁城是在元大内的废墟之上经过重新规划设计而后修建的。它是在元大内故址上又稍向南移,其东西两面城墙位置不变,仅分别缩减其北段、延长其南端。紫禁城南移之后,元代后宫延春阁的故址就处于紫禁城的北墙之外。按照易经的观点,北方是“坎险之地”,在这里筑山,可以屏挡北方的煞气。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在延春阁的故址上用挖掘护城河与南海的泥土,人工堆筑起一座土山,命名为万岁山,俗称煤山,清初改称景山。万岁山中峰所在之处,正是延春阁旧址。明代在这个故址之上堆筑土山,意在压胜前朝的“风水”,所以这座土山又被称为“镇山”。侯仁之先生说,万岁山在北京城的整体平面设计上,还有更为重要的一项现实意义,即“它的中峰代替了原先大都旧城的‘中心台’,而成为北京新城的几何中心。万岁山中峰位置的选择,既在全城中轴线上,又是内城南北两墙的正中。这个人为的制高点,在整体的宫阙建筑上虽然没有明显的实用价值,却具有突出的象征意义。它企图在一种类似几何图案所具有的严正而又匀称的平面设计上,凭借一个巍然矗立的实体,以显示封建帝王至高无上的尊严”。(侯仁之、邓辉《北京城的起源与变迁》)

意义这么重大的一座山,取名为“万岁山”,意义不言自明,但为何又被称为煤山?一说是山下曾堆过煤,另一说是万岁山就是一个大煤堆。当然这两种说法都不可考,只是字面意思的附会和演绎。对于第二种说法,许地山这样说道:“是不是因为北宋亡国的时候,都人在城被围时,拆毁艮岳的建筑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计划建筑北京的人预先堆起一大煤堆,万一都城被围底时,人民可以不拆宫殿。这是笨想法。若是我来计画,最好来一个米山。米在万急的时候,也可以生吃,煤可无论如何吃不得。”因为煤山一名的来历不可考,所以人们也便有了演绎的空间。民间有人把这座山称为“霉山”,“倒霉”的“霉”,因为这里曾吊死过一位皇帝。可是煤山一名的来历,要远远早于明亡国皇帝吊死的年代。历史总是给予人们想象和阐释的空间,未来关于此还会有什么新的说法也未可知。景山一名是在清初之后,才被使用。顺治十二年(1655),改万岁山为景山。据说,景山名称含意有三:首先是高大的意思,《诗·商颂·殷武》中有“陟彼景山,松柏丸丸”之句,说的是三千年前商朝的都城内有一座景山;其次,因为这里是帝后们“御景”之地;再次,有景仰之意。这个名称沿用至今,1928年景山开辟为公园,也称为景山公园。现在以景山命名的街道就有景山东街、景山西街和景山后街。

景山吸引文人骚客和大批游人的原因不仅仅在于可以登高望远、抚今追昔,还在于景山的东麓距山脚不远处,就是明思宗崇祯皇帝的自缢之处。崇祯十七年(1644年)年三月,李自成率领的农民军抵达北京城下。十八日黄昏,攻下外城,向内城攻击。崇祯皇帝见大势已去,为了不使皇室受辱,派人将太子和永王、定王送出宫外,强迫周后自杀,手刃妃嫔、公主数人,在数十名太监的陪同下,企图利用夜色逃出城。出城不得,返。天还没有亮,皇城已经失守,崇祯帝鸣钟召集百官,竟然没有一个人上朝!最后,崇祯帝在万岁山东麓一株槐树上自缢,太监王承恩与他对缢而死。自缢之前,崇祯帝咬破手指,在衣襟上写下遗诏:“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致逆贼直逼京师,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勿伤百姓一人。”

朱棣迁都北京,修建新的都城,为镇压前朝的镇山取名万岁山,而明亡国皇帝又自缢于此,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但思宗殉国之情,又让人扼腕叹息。嘉庆时天津樊间青《燕都杂咏》云:“巍巍万岁山,密密烟接数,中有望帝魂,悲啼不知处。”唐弢在《帝城十日》中记道:“自东路循级而下,山麓有古槐一,围一短墙,立石曰:明思宗殉国处。自甲申迄今,适为三百年,今年三月,北人另立一纪念碑,由傅增湘撰文,树于原碑之旁。我们凭吊了一回,虽然有些感慨,可是‘吟罢低回无写处’,倒不如索性藏拙了。”(唐弢《帝城十日》)这段文字中提到的古槐是崇祯皇帝自缢之处。邓云乡在景山改为公园后曾去看过。他说:“这棵树在东山坡下面东南角上,过去进东门往南转弯,不远就可以看到,一株不及丈余高的枯树,一枝斜出,树用铁链子锁着,……”(邓云乡《禁城记趣·景山》)清王朝定神器于北京之后,为了笼络中原汉族的民心,对曾经吊死崇祯皇帝的那棵槐树追加罪名,并用铁链把它锁了起来。后来,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时把铁链盗走了。许地山在《上景山》一文中这样说:“从山上下来,崇祯殉国的地方依然是那么半死的槐树,据说树上原有一条链子锁着,庚子联军入京以后就不见了,现在那枯槁的部分,还有一个大洞,当时的链痕还隐约可以看见。”赵清阁在游记中也有提到“崇祯吊死的那棵树至今还活着”。“文革”期间那棵古槐树被破坏了。今天,在景山公园旧址上见到的那棵槐树是1981年重新补栽的。唐弢在文中提到的“北人另立一纪念碑”,指的是1944年所立的明思宗殉国三百年纪念碑。当时正值华北沦陷,傅增湘、陈云诰、潘龄皋等为警醒、激励国民,以激扬的文字赞颂崇祯皇帝殉国的义烈,宣扬忠勇报国的民族气节,特立此纪念碑。在北平沦陷的日子里,杨刚的这段文字也有类似的意义:“让我们走出神武门外,抬头看吧,我们壮烈的殉国皇帝第二次又复挂上天空!他伸出那条横枝(在那上面,他已经有一次为了国家献上他尊贵的生命了!)似乎在挥泪向我们告别,他似乎在指挥我们,与我们有所约会。想不到的,他已经作了二百余年的亡国灵魂,才得苏生,又已经被抛在敌人脚下,作了第二回殉祭!走过景山脚下的中国人民呀,请让你们的脚步轻一点儿,因为每一步都是践踏在那尊贵殉国者痛楚的颈上呵!北平不回来时,那颈上的惨痛是一刻也不能解除的。”(杨刚《北平呵,我的母亲!》)